2021年11月25日至12月5日，“自由长旅--杨刚艺术展”在中国美术馆展出，2021年12月24日至2022年1月14日，“生·生--杨刚艺术作品展”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展出。两个展览在文献部分都展出了《速写技法》一书，因该书封面使用了杨刚的速写《马上射击》。孰料引发了众多专业和非专业观众的怀旧之思，他们或说家里有这本画册，或说小时候临摹过这幅作品，或说记得自己父亲临摹过这幅作品，或说早就临摹过这幅作品但一直不知是杨刚先生所作。

　　《速写技法》1978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，1979年再版，程征、王靖宪、刘骁纯三位先生编著，分为人像速写、动态速写、场面和景物速写、主题性速写。该书《写在前面》言：“在编写的时候，我们曾到各地征求初学者的意见，他们希望多选些作品，要求通过具体作品谈谈画法，避免空洞的理论。这样便于初学速写的同志，有作品为范本，从中学习、体会画法。中国古代有许多绘画技法书，如《龚半千课徒稿》《芥子园画谱》都具有这方面的特点，这是很受读者欢迎的一种介绍技法的方法。本书想从这方面作些尝试。”《速写技法》可视为速写画谱或课徒稿，故广收作品，稍作阐释，有所总结，为初学者入门指引。改革开放之初，这类美术技法书籍还很少见，因此此书一经出版，便在学画青年中极受欢迎，广为流传。该书前后用过两个封面，杨刚的速写作品《马上射击》，二是叶浅予先生的舞蹈速写，两个版本俱存并行。

　　五四之际，胡适作《文学改良刍议》言：“不摹仿古人”‘不作无病之呻吟“”务去滥调套语“等，故现实主义大倡。绘画领域，丰子恺承续五四精神，视传统绘画为”文言画“，”子恺漫画“则是”白话画“，故不喜《芥子园画谱》，而重现实写生。1930年代，鲁迅在指导新兴木刻青年时说：“作者必须天天到外面或室内练习速写才有进步”，“到外面去速写是最有益的，不拘什么题材，碰见就写”。延安文艺工作座谈会亦倡导现实主义，新中国成立后由文联作协一大推行至全国。速写直面现实，可谓现实主义文艺观的典范体裁，因此被大力倡导。1954年，蔡若虹作《开辟美术创作的广阔道路》言：“我们必须跑到画室以外的生活中去，必须不间断地进行各种生活形象的速写，必须认识到生活形象的速写工作是我们创作的基础。”

　　杨刚的美术学徒期，恰处于中国美术教育倡导速写的大气候之下。1960年，杨刚考入北京市分司厅中学，在启蒙老师常锐伦先生指导下，开始热衷速写，游于北京各胡同寻找可入画的人物风景，并逐渐“上瘾”。1963年，杨刚考中央美院附中时，背了两麻袋速写稿报名参加考试，当时传为美谈。自1960年入分司厅中学至2019年杨刚辞世，五十九年间他画速写不辍，甚至即使散步或外出就餐都随身带着笔和速写本，初步估计其一生速写作品超过10万幅。因此，欲理解杨刚的创作，当先理解杨刚的速写。研究杨刚的速写是理解杨刚创作的钥匙。

　　《速写技法》编者在《写在前面》中指出：“速写是作者进行创作收集、积累各种形象资料，以便集中、概括塑造典型形象的一种手段。一幅思想性、艺术性极高的速写，本身也是一种美术创作形式。速写又是锻炼我们观察能力和表现能力的一种方法。”大致而言，首先，速写为杨刚解决了科学造型问题。造型问题是中西相遇以来，中国画面临的一个挑战。基于大量的速写、素描等西画基础训练，科学造型对杨刚来说早已不是问题。1975年，杨刚在内蒙古自治区阿巴哈纳尔旗工作期间创作的工笔重彩《到政治夜校去》，几乎是他第一幅工笔画作品，内蒙古地区本有工笔重彩画传统，但杨刚一出手即脱颖而出，入选当年全国美展，此即因为有强大的造型基础。速写本质上是“写生”的一种方式，通过速写不辍，杨刚时时与他所生活的世界保持了密切联系。杨刚之所以几十年能保持“年年去来之花”，就是因为速写。首都师大孙志钧教授回忆，某年曾在公共汽车站偶遇杨刚，发现他正在速写，杨刚对他说，你看这人多入画，那里景色多好。杨刚就是这样，随时随地感受生活，进入绘画状态。杨刚不是要刻意体验生活，对他而言处处都是生活、时刻都是在体验生活，因此他一生虽然创作量惊人，但几乎没有重复的作品，也曾未觉灵感枯竭。其次，速写亦为杨刚解决了形象提炼问题。物虽有多面，但能使物成为其所是者则是其典型特征。速写就是要直击要点、抓住纲领，损之又损之，用最简洁概括的方式表现出来。周思聪先生曾评价杨刚速写道，杨刚的速写多一根线不行，少一根线也不行，就是恰到好处。杨刚的水墨大写意之所以能笔简而意赡，着墨不多但精神全出，就是因为速写的深厚累积。

　　《速写技法》收录了当代诸多名家的速写作品，比如钱绍武、方增先、刘文西、马振声、黄胄、吴山明、王子武、顾生岳等。此书共收录杨刚15幅速写，13幅置于“动态速写”部分，1幅作为“场面和景物速写”，其中的一幅动态速写用作了全书的封面。杨刚这15幅作品皆作于1975年，当时他29岁，正在内蒙古锡林浩特的县文化馆工作。这些作品全部出自杨刚所绘的连环画《铁骑》（内蒙古人民出版社，上册1976年，下册1977年）。《铁骑》作者为内蒙古作家照日格巴图，小说以解放战争为故事背景，描写骑兵部队在草原上消灭国民党反动派的故事。因小说是军事题材，为了创作好这部连环画，1975年杨刚赴内蒙古骑兵五团体验生活数月，在那里画了大量速写，内容以骑兵、战士日常生活、马、兵器、军事训练等为主，这些速写大都成为了《铁骑》的创作素材。《速写技法》所收录的15幅作品，也都出乎其中，其中1幅为两个匍匐射击的战士，4幅为骑马射击的战士，8幅为骑马持刀的战士，1幅为在匍匐射击间歇时用水壶喝水的战士，1幅为两把机枪。八九十年代，出版物尚是主流传播媒介，人民美术出版社又是大社，且此书前后重印多次，故影响甚大，很多人了解杨刚或对杨刚有印象即因为此书。

　　其后，杨刚唯出版了2本速写集--《杨刚速写》（中国建设出版社，1990年）与《杨刚速写精粹》（荣宝斋出版社，1996年），收录了杨刚上世纪70、80和90年代初的速写代表性作品。90年代之后，杨刚的速写创作无所不写，境界则是更上层楼，人与画俱老，可惜世人见之少矣。2021年末和2022年初，在中国美术馆和北京画院美术馆的两次展览中，稍展出了部分杨刚晚年速写。多位观众以为，此非人力乃天成也。如哪家有眼光、有情怀的美术馆和出版社，愿意展览或出版数千幅杨刚代表性速写作品，必然洋洋大观，必为中国当代美术史的重要景观，必成为当代中国美术史的重要一笔。

　　2022年1月14日

《速写技法》封面，用的是杨刚1975年的一副作品

　　附：杨刚部分速写作品

　　该文刊于《中华读书报》2022年10月26日